第98章
霍深安抚性地捏了捏江迢的手,他眸子漾出几分柔和的笑意,刻意将话题转移,带上几分轻松欢乐的色彩,讲起他和清微道士的相遇。
“我第一次见到清微是在白云观……”
霍深三言两语地讲起了他和观主相遇的过程。简单概括就是投资的科研所的研究进展都陷入了瓶颈,他不知道听谁说过云京东郊的白云观,神差鬼使,想要过去看一看,结果在那里遇到了拜访朋友的清微。也许是他站在神像前却不参拜的行为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许是其他原因,清微主动和他交谈了起来。
“我给他出资之前,他和我说什么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万事万物都会有一线天机,只要抓住了,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等我出完钱助他翻修重建好他的道观后再去找他,他就说什么道法自然,万事万物都有其自我演变的规律。顺其自然,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霍深的表情复杂又无语,“当时我差点想找人拆了他的道观。”
江迢很容易就被霍深转移了注意力。他想象那场景,忍不住莞尔。他兴致勃勃地追问着后续,“那后来呢?”
霍深看见江迢明亮的眼睛,他眼角微弯,摸了摸江迢柔顺的头发,声音里渗入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后来……当然还是没能动成手……”
因为他在新观落成那天对着神灵许了一两愿望。一个是希望江迢能回来;一个是希望江迢能平安顺遂——无论他在哪里。老天从来都对他苛刻,他怕他要是真的拆了这座道观,说不定后一个愿望也会被老天爷给收回去。
……
道观坐落在山顶,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顺着七弯八拐树木遮天的山间小道上来,见到道观建造和袅袅香烟的那一刻,竟然会让人产生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开阔旷达之感。
守山门的小道士应该认识霍深,因为他们刚进门没多久,观主清微就迎了出来。
清微身着一身青色的道袍,发髻插的很高,清瘦而劲健,看不出来年纪,上唇上的两撇八字胡说话时一翘一翘的,让人对他的印象总是在“江湖骗子”和“有点本事”的印象中摇摆不定——至于为什么会有点本事,是因为江迢很相信霍深识人断物的能力——若非一点本事都没有,这么多道士道观,霍深又怎么会单单帮他重修了观宇?
清微看见霍深眼睛都亮了不少,他健步如飞地停在霍深面前,看起来格外欣喜:“哎呀!昨夜我夜观星象,见天马星疾驰过垣,就知道今日一定会有贵人前来。没想到是霍董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这小观蓬荜生辉啊!”
霍深看见他就想起自己那段被忽悠的经历,眉宇间能看出隐隐的抽搐。
“不知道霍董光临寒观,所来为何啊?”清微就像是没有看见霍深的表情一样,他左手拳击打右手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瞧我!昨夜右弼星辉映中庭,想必霍董求仁得仁,心想事成,肯定是来还愿的!”
江迢和霍深一时也分不清他真的是夜观天象算出来的,还是看他们一同前来猜出来。
清微笑眯眯的眼睛都成了一条缝:“福生无量天尊!小观最近正好在寻求善信捐资重塑祖师金身,不知道霍董可有意愿,届时功德碑上必能留在头名。“
霍深:“……”
江迢看见霍深无语的表情乐的不行,他刚想揶揄几句“你也不能专门逮着一只羊薅吧”,就看见清微笑盈盈地看向他。
不知道是气质使然,还是说话的方式,从外表上来看总会让人觉得这位观主就像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方士。然而他眼睛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就像是一颗静谧的古树,静静的伫立在世间之外,深邃又遥远,带着悲悯,仿佛能看透一切本质。
江迢调侃的话卡在喉咙里。清微的眼睛锐利又温和,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接映照出人灵魂深处的困惑和迷茫。江迢的心仿佛被狠狠砸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认真,“我有几惑,不知道道长可否帮忙解答?”
清微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他将江迢请入静室,里面竟是早已备好了清茶——而霍深,自然是被小道士带去“还愿”了。
他坐在藤木椅上,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八字胡,“信士远游而来,历尽波折,心智之坚,实属罕见,不知道可否和我讲讲一路的见闻。”
江迢沉默了一会儿,他其实没有那四年年的记忆,只是最近频繁在做一个连续的梦。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梦见他被困在一个漆黑无光的盒子里,他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砸出了一个能看见外面的口子。他看见“自己”让霍深无比痛苦,他看见自己肆意的伤害他身边的人。他愤怒又无能为力。他一次一次的想要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然而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他不知疲倦的尝试着,昼夜不歇,他不知道自己尝试了多久,直到慢慢地发现他可以在很轻微的程度上的影响自己的身体。
但也仅限于在无足轻重的事情上,比如微微曲起手指,比如走路时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他尝试了很多次,终于在机场的混乱中找到了机会。
他绊倒了自己,抱着宁愿让自己死掉也不想再让自己伤害周围人的心态,迎面让相机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嫩绿的茶叶舒展开叶子,在水中浮浮沉沉。笔力苍劲的大大一个“道”字挂在静室的墙上,和对面象征着生生不息的黑白混沌太极图遥遥相对。
“道家讲究承负。人情不还,因果连锁,”清微放下茶盏,微微笑道,“作为回报,我可以替你解答三个问题。”
江迢想了想:“那个曾经占据过我身体的人,他现在去哪了?”
清微:“你当初在哪里,他现在就在哪里。”
江迢:“那他还有可能会重新回来吗,或者说重新占据我的身体?”
清微:“只要你的心智足够坚定,那你终将只会是你。”
“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的人是我?”江迢沉默良久,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眼中几乎染上了几分怨恨,他自问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如果因果有循环,那为什么是他让他身边的人遭受了这么久的痛苦?
清微静静地看着江迢,微微一笑,就像清风吹散了山雾,露出了苍劲青山的本貌。直到这一刻,江迢才从他有些滑稽可笑的八字胡下看出隐藏其中的仙风道骨。
“你站在自身命运的迷局中,只觉得天道不公,是命运玩弄了你。可你又怎么能确信,其他身处自身之局的人,没有同样的被命运的潮水所摆布呢?”
“比如故事中的另外一位‘主角’,世界的意志让他无法在故事的前期发现自己的心意,所以他即使喜欢你,他也察觉不到,只能不断将他推离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江迢沉默。
“其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不被世界规则所操控。工资、房子、婚姻、生子……浑浑噩噩的追寻着世俗圈定的荣辱,追寻着那些其实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争。成为社会规训下的行尸,在世俗的舞台上,上演着连自己都糊涂的戏码……”
“而你呢,小友,”清微笑着看着他,就像又看见了当初直面神像的霍深。他们的眼睛中都有一团不愿向命运屈服的火苗,无论多少次。唯有自渡者方能度己。清微如秋水般的眼眸中带着淡淡的赞赏,“你挣脱了那强制的剧本。哪怕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你也不改初心,选择和命运斗争。你们都不愿放弃,”一个在尘世中撞得头破血流也想要抓住一线希望,一个灵魂囚于牢笼中粉身碎骨也要夺回自我。
“所以活出自我意识的你们,都跳出了那既定的轨道,也跳出了世界的规则。”
……
落日熔金般整个天际都染成了橘色,霍深站在道观门前的古银杏树下,他微微仰头凝望着巨大的树冠,夕阳勾勒出他沉静深邃的侧影,金黄色的银杏落叶铺了满地。
江迢遥遥的看见了他,刚刚在静室内沉甸甸的思路,在看见霍深耐心等待身影的瞬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暖色调的柔光。他眉眼微弯,露出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清微的话在他心中激荡着,和眼前人的沉稳身影奇异重合。是啊,可能人生最怕的不是坎坷和逆境,而是浑浑噩噩,看不清自己真正所爱所求。
霍深看见江迢不自觉加快的脚步,嘴角微微扬起。他伸手接住了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的江迢,眸色温柔的如同一泓秋水,“聊完了?”
江迢的目光从他轮廓分明的脸庞,落在他肩头一片同样被染成金色的银杏叶。他伸手拾起,捏着叶茎,抬起迎着光。夕阳的暖色柔光将叶片晕染出一圈金色的光晕,半透的叶肉上一根根叶脉清晰可见。
“是啊,”江迢将银杏叶片收进手心,小心地放进霍深胸前口袋,打算让他帮他先拿着,等回去风干做成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