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这里有充满生机的混乱,从容的坦率。
这里与人修的地界全然是两个世界。
玉惟的心神受到激荡,满天飞舞的五彩花瓣从车顶飞过,那些花瓣,好似穿越了时间,让玉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玉氏的唯一家主继承人,在看见这样的花瓣从自己头顶上飞过时,想要伸手抓住,他站起来,刚迈开两步,便被勒令呵斥坐回去,要时刻端正自己的仪态。
至于两边的百姓,也都秩序井然地站着。
有人向他恭贺:“祝贺玉公子迈入筑基,步入仙途!”
真的是恭贺吗?
若真是恭贺,为何他不能笑,不能跳起来,跑起来……
他只能在长老的教诲下,用一板一眼的语言回应那人,接过用盒子层层包裹住的贺礼——他的贺礼,也是他不能打开的。
那些花瓣与他无关,再触手可得,再漂亮,他都无法主动伸手去碰一下。
这是礼仪,是规矩,是身为玉惟之人的注定。
繁复的大红色衣袖一扬,遮蔽了他视野,那截白皙有力的手腕上戴着金色的镯,金光折影片片,而后手腕一转,这人的掌心向他摊开,是一捧缤纷的花瓣。
纸片在风中缓缓摇动,没有出声。
朝见雪垂眸看它,说:“你冷吗?拿这些压一压?”
纸片展开纸手,抱住了那捧花瓣。
所以,师兄还是欢喜他的吧?
但他送给师兄的灵镯呢?灵镯认主,不可能被摘下。是被藏起来了吗?
否则,他也不必总是躲着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竟然躲了这数十年,只要喊出一次,他就能知道他在何处的……
在初入妖域时,在受苦时,就没有一次喊过他的名字吗……明明只要他一喊,他就能来带他走……
花瓣紧贴在身躯上,渐渐染了鲜红色的汁水。
朝见雪瞥一眼,果然看见它身上红红绿绿的汁液,赶紧来拂开,但是玉惟的纸片手居然抱得很紧,他压根无法将花瓣扯掉,只好由着他。但愿玉惟本体身上不要也染了色。
出发前,他还认真地问了青荼柳,这傀儡法术有没有被冲破的可能性,青荼柳说除非玉惟还有大乘期的实力,但若是有,他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被绑住,青荼柳让他别杞人忧天。
可怜一个大乘,若是人修那些老头子知道他用这种手段把正道魁首绑走了,不得怒发冲冠,杀来妖域?
朝见雪又心生了一点愧疚,他问:“你坐在这里看得见吗?要不要坐我肩上?”
小纸片抱着花瓣,点了点头。
朝见雪于是将他放在了自己衣襟上压着,小纸手紧贴他颈侧肌肤,纸张也可以感受到皮肉下真实的脉搏跳动。
纸张没有大力气,一用力,身上就会出现折痕,玉惟看着自己的纸手一寸寸压出了痕迹,总觉得还不够,还不够……
明明是很喧闹的场景,但所有的声音都在他耳边渐渐远去,只有眼前人的呼吸声,一颦一笑,他纸张唯一能感受到的心跳的震动。
他若伸手再向上,就能蹭来一点他唇上的金箔。
便如同一个只有他才知晓的吻。
朝见雪低头,见小纸片好像夹不住,便又将它往衣襟中塞得更深一些,只露出半个身子。
香气萦绕,玉惟难以抑制地深吸一口气,但傀儡纸毫无嗅觉。
仙车行过长长的路,转弯又转弯,朝见雪却察觉不到累,亓梧从前也是这样扮上妖仙的装扮,乘车走过许多遍。
他未曾见过亓梧,但能从他人的口中得知他生身父亲是一位强悍的妖君,本体可以如山高,却对臣民宽容爱护,是一位好君主。
如今他继承他的衣钵,接受他们的拜服,比起欢天喜地下的兴奋,更多的是一种应运而生的责任。
他突然有了一个宏伟的愿望,若是有可能,他想要让玄真界的妖与人和平共处,即使是半妖,也不必心惊胆战被魔觊觎。
这个愿望一出现在脑海,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多少人与妖的前辈都想做到的事,何时轮到他一个半妖来考虑了?只是他眼前又浮现当初黑雨中放走他的半妖少年的面容。
他希望他代替自己证明,半妖不会沦落成魔,只要有一个结果就够了。
就同这升仙节的妖仙一样,只要有一个出现,就是激励人心的良药,就是破除半妖命运的利刃。
他想做这个利刃。
朝见雪全身血气翻涌,他站起来,大声回应臣民的拥簇,额间的妖印很亮,侍立在旁的青荼柳见此,也兴奋无比,跳下车走到前头,化作巨大的蛇形,为车队开路。
赐福如此行进了三日,众妖狂欢不知疲倦,载歌载舞鼓声喧天。
玉惟一直待在朝见雪颈边,难得放空一切思绪,就这样跟随着他一起周游。
但随着车队返回出发的城域,他万般不舍,万般难过,若是此时此刻,玉惟能以玉惟的样貌坐在师兄身边就好了。
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从他心中涌出,若是他现在掉下去,师兄会停下车队来找他吗?
若是他这副纸人的身躯被撕扯开了,师兄会如何呢?
……
“咦,怎么回事?”有妖指向天空。
现在正该是晨光破晓的时候,但天空中隐约有昏黑的迹象,空气中亦无水汽,不是下雨之兆。
朝见雪下令众妖停声,一刹那间所有鼓乐都安静下来,目视这古怪的天象。
众妖们或许不知,但朝见雪曾经见过这样的昏黑,他冷静沉声,道:“是魔气。”
原本升仙节这样的日子,众民欢庆,不该有可以钻的漏子。所有妖都在这里,都一派正常的样子,不知是什么引来了魔气。
朝见雪后来想过,当日在无为宗时魔气前来,是他自己心神动荡不宁,才招来的魔物,可如今又会是什么原因?也与他有关吗?
不用细想,明千里立时现于掌心,他将小纸片玉惟完全塞入衣襟,一跃而起。
飞至半空一看,还好,来的并非是什么大团的魔气,只有一点,不成气候。
朝见雪修成大乘以后,斩过许多这样的魔气,自是不足为惧。
底下的群妖见他起手,要见证妖君杀魔,更加卖力地敲起鼓声,发出助威的呼喊。
明千里光芒夺目,在黑色的云团中瞬间斩出一道裂帛般的天光。
身上的珠玉环佩声声作响,地面鼓声正盛,正似奔腾之浪,举托朝见雪一人飞天。
他越战越酣畅,地面也越敲越响。
一团,又是一团,乱窜的魔气被他一个接一个斩灭。
他在空中腾腰翻了一个身。
只这时,一张小小的纸片从他的衣中飞出,伴着魔祟滚滚的罡风,一起飞到了黑色的魔气云团之前。
不好!
朝见雪瞳仁一缩,立刻折身向上,伸手试图抓住纸人。
他明明将玉惟紧紧塞好了,怎么会掉出来?!
玉惟没有修为护身,纸张又连接着本体,纸张脆弱一撕就碎,滚进魔气中转瞬就会化成齑粉!
玉惟会死!
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令朝见雪全身都紧绷了。
他五指用力张开,指尖去够,就差一点,已经碰到了纸人的边缘,就差一点就能抓到——
小纸人被吞进黑云。
“玉——“”他张口,许久没有唤出口的名字到嘴边已有生涩,他撕心裂肺,几乎字不成调,“玉惟!”
用尽全力也抓不回。
但随着这一声呼喊,云团中忽然白光大作,轰然的灵浪瞬间将黑云震碎。
朝见雪张大嘴巴,怔怔却见一只手从那耀眼的光芒中伸出,抓住他同样用力向前伸的手腕。
黑云缭绕成烟烬散去,玉惟白衣猎猎,长发散乱飞舞,大乘期的灵力尽归于手。朝见雪被他抓住的腕上,一枚玉色的灵镯显形,发出灼热。
“我听见了……”
叹息般,颤栗般。
第82章 和好
一人上天, 却是两人落地,在地面打鼓助威的众妖们都愣住了。
朝见雪降下最后的赐福,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府邸中飞, 玉惟紧追其上。
青荼柳眼睁睁见这二人这般情况, 追也不是, 不追也不是, 只好先安抚众妖,好在众妖没有发现这白衣人是人修,都在为刚才妖君的精彩除魔激动不已, 继续庆典。
朝见雪关闭了洞府大门,玉惟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师兄——”
“啪”的一声。
朝见雪怒火中烧,但理智稍微回笼,看着玉惟被打得微侧的脸, 还有自己掌心火辣辣的疼, 他有点后悔,但是还是挣开了他手, 狠狠说:“你是故意飞出来的!你根本没有失忆,你是在用自己的命来赌我会不会在你面前承认身份!”
五根指印在玉惟的侧脸上渐渐显形, 他的眸光夜暗下来, 突然发狠,朝他压过来,朝见雪被逼退至墙根, 被迫仰起头。